野蛮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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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登堂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失去了处子之身。

那时节正是深冬,白登堂从电梯里走出来,天已经全黑了,门口的马路上空空荡荡。他一边把公文包换到右手,左手掏出手机想要检查一下消息,一边向路的深处走去。路的深处有一个公交车站,每晚九点五十末班车准时抵达。末班车里除了白登堂不会有其他人,街边路灯照射出的影子在他的眼前不断跳跃。他吐出一口气,呼吸在空中凝结成白雾。

到了那间破旧的候车点已经是九点四十五,从车站向前向后五百多米的两侧都是走不到底的森林。城市建在山海之间,人们时常需要在密林间的柏油马路上赶路。他于是坐下,等着五分钟之后老式公交车特有的气缸放气声响起来,然后他在四十分钟之后就能回到家中。

但是那种声音迟迟没有响起。

从车站再往后走一点,有一个山坡的凸起,所以白登堂看不见坡后面的状况。但此刻一个人影正在那后面升起来,白登堂借着昏黄的路灯看见一个人的头慢慢出现,然后是整个身体。他眯起眼睛。他已经很久没在这个时间的马路上遇到其他人,而那人一看见他就加快脚步,似乎径直向他走过来。人影越来越近,白登堂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长发披肩的女人。

白登堂看了看表,公交车晚点了。他无奈地想。这时候女人已经走到近处,仔细打量着白登堂,而后突然拐到他面前站住。

“你叫白登堂吗?”

白登堂点点头。

“你等的公交车撞了。一辆醉驾的路虎开到了一百五十迈,迎头撞上那车的前脸。今天晚上你等不到末班车了。”

“你——”

“我就是知道。跟我来。”

女人背过身子去快步离开,白登堂又仔细想了想,拎起放在一边的公文包追上去。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于是他跟着女人走上一边的小山,树影婆娑着闪来闪去。因为夜晚一片空旷,白登堂抬起头能看见北极星的痕迹,还有其他一等星的轮廓。

他们一直走到山丘的最顶上。清淡的微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不知为何让女人的衣服鼓动如翼。她选定一处地方,回过头来,白登堂发现她的脸上略带紧张。

“我叫胡九。”

女人把白登堂招呼到近处,拉着他坐下。隐隐有车喇叭和飙车党轰油门的声音在远方响起,除此之外的一切都逐渐沉寂。他侧过脸,发现胡九的眼睛正泛起白色,转瞬即逝,然后他就听到一声悠长而坚定的吐气。白登堂的本能让他缩后几寸,但他忽然莫名地生出一种自己不应该反抗的直觉,所以他又移回原地。胡九站起,又跨坐在白登堂的两胯之间,扯开自己的羽绒服,露出一丝不挂的肉体,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

白登堂躺倒在草地上,闻见泥土的芬芳,他最后也没有问胡九为什么找到自己。但他隐约记起来,在上山的时候胡九喃喃自语,风让他听见她说已经注定如此。注定什么?什么如此?白登堂感到一阵茫然,他的小腹痉挛起来,有些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离开,让他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他确信自己接下来就要昏死过去,事实的确如此。在他晕厥之前,白登堂最后凝视着夜空,发现满天星斗正在旋转而下。

* * *

白登堂苏醒是在第二天的清晨,他被彻骨的寒冷惊起,几乎要以为昨夜经历的是一阵不真实的梦境。坐起来之后他低头,看见自己衣衫齐整,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体,发现和以前一样。一个叫胡九的名字在脑海里慢慢显现,但极尽缥缈,让他愈发难以确信这一切的真实。他愿意把繁星盘旋的夜晚归结入自己的梦幻。

在他回警局的路上,上海人老潘迎面而来。老潘并不是上海人,上海人只是他的外号。一位前辈曾经告诉他潘兴年轻时忸怩高傲,大家就送了他这个诨号,尽管他已经官至局长,但旁人私下里还是会这么叫他。说完之后,那个前辈又好像想起些什么,急忙解释道,就是开个玩笑,我对上海人民从来没意见。

上海人目不斜视地经过白登堂,但白登堂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想法,他马上就会回头叫住自己。随后他听见潘兴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小白,局里昨晚接了个新案子。王科几个已经去了,你一会也去看一眼。”白登堂喊一句潘局明白,转身看着老潘又慢吞吞地走掉。

黑龙江路七十二号发生了一起命案,独身的女人死在卫生间里,全身不见伤痕,但面容扭曲七窍流血。白登堂赶到现场的时候警戒线已经拉了里三层外三层,王科站在场外抽着香烟。“你来了啊。”他喷出一口烟,“进去看看吧。”

白登堂于是走进七十二号。他目之所及干净整洁,第一批到的警员已经悉数离开,别墅里只剩下他一人。尸体还缩在卫生间,白登堂看了看就出来和王科一起站着。王科给他发了根泰山。他摆摆手。泰山又回到烟盒里。“你有什么想法。”王科问。白登堂一耸肩,“还不好说。”

王科还不是科长的时候自然也不叫王科。他第一次接命案在二十九岁,上海人和他搭档。他还记得那次受害者鲜血淋漓的样子。那是在跨海大桥边,看完尸体之后他们就上桥坐着。潘兴的脸憋成绿色,最后把早饭全吐进了黄海。“你他妈怎么不吐啊。”潘兴问他。

“你怎么不吐啊。”王科问白登堂。

白登堂把右手捋过头顶,记起来什么:“法医多久才来。”

“快了吧。我打过电话了。”王科又喷了一口烟。

白登堂闭上眼睛,死者的形状在他的眼前一遍遍浮现。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尸体。他睁开眼,看见警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年轻的面色泛白,老的大多神色如常。王科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死者的信息有了吗。”白登堂便走出两步,回过头问。

“我会发给你的。”王科的眼睛盯着七十二号的大门。

白登堂回到局里的时候一切静悄悄的。几个人坐在位置上拨拉着电话,大部分的座位空着。那些人不是出去执勤就是在家休息。他的座位在大办公室的最里面,挨着空调冬暖夏凉。桌子上摆着的是他和父亲的合照。母亲在白登堂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白登堂成人礼的晚上父亲拉着他促膝长谈,然后他得知母亲消失的前几天一直焦躁不安,最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从床上下来。父亲睡眼朦胧地问她:“你要去哪里。”

“我要出去走一走。”

“去吧。早点回来。”

母亲就披上一件风衣,走到门口又把风衣脱下,光着脚小跑回床边。

“你怎么又回来了。”父亲问。

“我想现在和你做一次。”

“太晚了。”

“必须是现在。”

母亲不管不顾地掀开被子,用一种松弛的体态跨坐在父亲的腰上。父亲低声抱怨着,侧过身把熟睡的孩子推到一边。他感到母亲的身体无比冰冷。这种冰冷从皮肤一直蔓延到体内。在这个冬季的夜晚,他们两人的身体都僵硬不堪。为了不把儿子吵醒而压低了喘息的声音。父亲终于在一阵抽动后平躺下来,母亲湿漉漉地下床,重新披上那件风衣,道了声我一会回来就关上家的大门,并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白登堂不再想母亲。随着时间过去母亲的形象已然模糊不清。王科把案件信息发到了他的邮箱。他于是吮了两口已经冰凉的咖啡,摆弄着鼠标向下翻去。

黑龙江路七十二号荒废已久。即使在人口稀疏的别墅区这样的空宅也从不多见。屋子的主人在半年前过世,户口注销之后找不到他的信息。死去的女人叫作黄欢,在失踪人口名单里已逾二十年。她最后一次出现不在本市。她还有一个丈夫尚在人世,但他的名字已经难以考证,被埋没在大量的卷宗里。世纪之交的时候人口失踪并不少见,一名普通女人的消失在档案里只值得寥寥几笔。

白登堂关掉邮件。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抽动两下,向后仰倒在椅子上。他听到有声音悄悄地对他说,黄欢案不会被局里查明白的。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一点,又听见一样的声音告诉他,黄欢案不会被局里查明白的。这声音让他联想到一个叫胡九的女人。但那声音又抬高了几度,显示出和胡九不同的样子。白登堂突然意识到确有其人在跟他对话,睁开眼就看见面带愠色的阿A。

“你聋了吗。”阿A不满地喊。

阿A本姓刘,和白登堂同届,都是刚来北局一年的新人。只是白登堂从山东警院毕业之后就来了胶州湾,阿A则去滨州待了几个月。

“你信不信,北局肯定管不了,至少也得交给上头查。”阿A得意地对他说。

“摸到什么内部消息了?”

阿A看起来愈发得意。她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办公室,又神神秘秘地凑近白登堂。“你听说过预言术吗?”阿A的脸因为兴奋而显得红润,期待地盯着白登堂。后者努力地想了想,发现自己的确从没听说过什么预言术。

“前天我值夜班,下班的时候天刚擦亮,路上只有几个晨跑的。你知道我有散步的习惯,所以我顺着咱局后面那条小路一直下到海边。你也知道这边是没开发的野海滩,没人也没船。结果我刚走了二十来分钟就看见了个女人走过来,看起来着急忙慌。那时候我已经脱了制服所以我没管她。但是她一把拉住我说你叫阿A对不对啊我记得你是咱这边公安局的警察啊但是那个我第一次来这边迷路了手机也没信号你能不能给我指一下路啊?”

“我正好没什么要紧事,没细想就带着她一路走到大路上。后来听说她要到辽宁路那边,我索性带着她直接过去。在路上那女的一个劲感谢我,到地方了她走出二十多米又小跑回来,说真是谢谢我,为了报答她愿意告诉我点小事。说完她就想了想,问我听没听说过预言术。我当然说没有。然后她就对着我笑,说你还是警察吧,你们警局接到的下一个案子是个凶杀案而且你们北局的领导够呛能破这个案子。我又问你怎么知道。她说这就是预言术啊,但我只知道这些了细节什么的我就不能预言了。喂阿白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白登堂没有听阿A说话,他忽然感到一阵头痛,太阳穴灼烧般发热。剧痛让他难以凝神谛听。“你怎么了。”阿A拍了拍他的肩膀,“下班涮串去啊。”

疼痛褪去。白登堂原以为自己会流满背的冷汗,但却一片干洁。眼看着阿A就要再一次发火,他急忙点头。

“那就涮串去。”

* * *

白登堂到家的时候已经夜深人静,他小心地打开屋门却发现书房正透出亮光。父亲还没有睡觉,他坐在书房里翻着几本上个世纪的旧书,纸页在灯光的映衬下更加泛黄。听见开门的声音父亲抬起头来,冲儿子眨眨眼睛又把头低下。屋子里味道很呛,白登堂走到里面打开窗户,一股冷风吹进来,把帘子吹得摇摇摆摆。

“你又抽烟了。”白登堂埋怨着脱下大衣,让风一并吹去自己身上麻辣烫的味道。父亲咳嗽两声作为回答,把老花镜推得更往上一点。父亲的肺病由来已久,他年轻的时候在晋城煤矿下工,气管里的煤灰从此伴随他半生。他离开山西那年白登堂还没有出生,祖父拄着拐杖把父亲一路送到汽车站,凝视着他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

“我要是知道你回来的时间就会提前开窗了。”父亲嘟囔着,“你妈走之前我一直料事如神。”一提到母亲父亲的脸上就混杂了浓重的阴影,白登堂不再接话。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他换上睡衣又把刚打开的窗户关死。“我们接了个新案子。”白登堂说。“你们天天都接新案子。”父亲耸耸肩。

“在看什么书。”

“刚从老李那借的,《魔法学猜想》。”

“都说了少看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你还不如去跳广场舞。”

“那玩意扰民啊。你小时候我一直想看这些书都没机会,现在终于能看看了。老李那儿书可多,你也应该多读书。”

“爸——”白登堂无奈地说,“我读的书还不够多吗?”

老李是他们的邻居,社区图书馆的负责人。父亲曾说那个图书馆在老李来之前荒废已久,直到他搬过来主动接手了管理工作才大为改观。老李搬过来那年白登堂还在读警校,他回家后才知道父亲迷上了看各种书。

白登堂熄灭了卧室的灯,留父亲一人坐在书房研究。他躺在床上之后感受到身体缓缓下陷,被厚软的床垫包裹起来,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感到自己的四肢逐渐沉重,困意慢慢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探出触角,轻抚着他的身体。睡前的胡思乱想里闪烁过一个个形象,王科、老潘,当然还有阿A……

于是白登堂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回到了公交车站,手机上的时间正显示着九点五十。老式公交车的放气声响起,他拎起公文包走进去,坐到最后一排的正中央闭上眼睛,身体随着汽车前后摆动。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也许就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第二次睁开眼睛发现侧前方的位置多了一个长发的女人。

“我是胡九。胡说八道的胡,六七八九的九。”

女人转过头来,白登堂看见她的双眼有神,右手张开,握着件东西。白登堂本能地想低下头看一看,但不知怎的他的头低不下来,只能和胡九双眼对视。“你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吗。”胡九问。

“不能,不能。我们怎么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白登堂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听说过预言术吗。”

阿A坐在男人的右边。

“如果你会预言术,你就能猜到将来会发生什么啦。”阿A笑眯眯地看着他。

胡九愣了愣就大笑起来,阿A也一起大笑起来,最后白登堂也一起笑起来。他们一直开怀大笑到白登堂感到身体沉重,慢慢地下坠,被包裹。他感到自己的眼皮难以抬起,缓缓闭合。穿过迷离的视线他看见阿A还在笑,胡九的笑声却逐渐消失。“来找我吧。”白登堂听见一个轻和的声音。然后他冷汗涔涔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另一间卧房里传来父亲沉重的鼾声。白登堂蹑手蹑脚地进去看了一眼,又摸进书房。父亲睡觉的时候没有拉窗帘,桌子上还摆着《魔法学猜想》。白登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去看那本书。

阿A比他早到二十分钟,看见白登堂就打了个哈欠。“潘局找你来着。”她懒懒地说,“可能是黄欢案的事。”白登堂就走进老潘的那间办公室。屋子很大,里面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王科的,另一个上面坐着老潘。

“黄欢那案子送给上头了。你有什么补充材料吗。”老潘盯着白登堂。

“送给上头了?”

“你有什么补充材料吗。”潘兴重复了一遍。

白登堂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小腹一阵温热,温热感顺着他的脊柱向上流到大脑。你听说过预言术吗。黄欢在二十年前就消失了。白登堂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

“没。没什么需要补充的。材料里能写的都写了。王科发给我了。”

潘兴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用力拍拍一边的椅子,示意白登堂坐下。那个位置是王科的。白登堂惶惶落座,他第一次觉得上海人的嗓音是如此的沙哑。潘局不是个端架子的局长,刚见面几天的时候他就解释过自己的嗓子,年轻时候整宿整宿不睡觉蹲点,劣质卷烟粗糙了他的声带。尽管他现在再也不抽那种让人涕泪横流的烟草,但那时的痕迹已经挥之不去。

“小白啊。领导上的意思,直接把这个案子给,上面,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潘兴平静地说,“昨天中午下的通知,我们局是协办。”他把眉头攒成一簇,本就稀疏的眉毛又落下来几根。

“都是他妈的屁啊。”潘兴没来由地骂了一句。“还有北局需要一个人去跟着查,所以王华中去了。你这几天如果有事找他,可以来找我。”

王华中就是王科的本名,白登堂看看自己坐着的座位,又看看老潘的脸。

“王科已经去了吗。”

“他直接去上头了。”潘兴简短地说,又灼灼地看着他。但老潘最后还是泄了气一样往后仰去,摆摆手示意白登堂可以离开。于是白登堂慢慢起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坐下的时候正茫茫然,手头清闲没有工作。而他坐下之后突然有种想做什么事的欲望,所以他认真想了一会,决定再去黑龙江路看看。阿A这时候已经睡着了,白登堂回头看了看,还是没有叫醒她。他心里还存着一种万一的侥幸,感觉像是有声音在指引他这么做。他不由得开始怀疑预言术的真实,决定今天夜里就去翻阅《魔法学猜想》。

他走到黑龙江路七十二号的时候,警戒线已经被撤掉,但路的两边还是冷冷清清。别墅的大门没有锁,于是白登堂轻轻一推就再次走进去。尽管几天前警员就进进出出,地面上仍留有一层薄薄的灰。他稍一犹豫就坐在木质沙发上,轻轻靠住。

屋子的内饰很像他曾经的家,古典端庄的老式家具横列四周。母亲离开之后几年,父亲带着白登堂搬进如今的房子,一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打量着四周,恍惚间好像能看见一个疲惫的老者在烛火下安然而坐的样子,紧接着是一个青年女子的形象。但当茫然褪去,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面前的木椅上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个面孔似曾相识的女人,正仔细地看着他。

“我叫胡九。”

白登堂的肌肉猛然缩紧,腰腹用力就要顺着本能一跃而起,但他按耐住了自己的身体。胡九笑意盈盈地坐直。

警员的身子还是绷起的,但他感到小腹一阵灼热,不自禁地回想起数天前的深夜,那次他当作梦境的破处的深夜。热流让他的神经松懈,慢慢坐回沙发上的位置。不知怎的,他对面前的女人提不起敌意。

“我记得你。”他说。

“你应该记得我。男人如果记不住自己的初夜才不正常。”胡九笑得更开心了,“上次见面在晚上,我没怎么看清你的模样。现在我记住了,下次再找你就能直接认脸。”

白登堂没有接胡九的话。他一时之间辨别不出女子的来意。他的心跳的很快,他的嘴微微张开,一股微弱的气流从他的齿缝间溜出,吹拂到胡九的身上。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引得女子又笑出声来。

“你没少什么,不用摸。那天晚上我们在平丘做爱,你太早地晕了过去,我只能自己站起来。因为我们做了爱,你的身体进入我的身体,而由于我不够小心,所以你得到了一点我的组分。现在我们见面,我把这一点组分收了回来,相信你不会介意。我不确定你是否得到了它的帮助,但那只是很微弱的一点。也不难理解对吧,如果我是男人,那我的组分会肆无忌惮地被你取得,但我只是女儿身,所以你能得到的少得可怜。顺便一提,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听说过预言术吗?”

白登堂愣了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听说过就好。刚才我说的是我来找你的第一件事,现在我要讲第二件事,你不要打岔我一口气说完。既然我们已经做了爱而你没有表现出反感,我希望以后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不一定非要在野地里因为那样我也会冷,倘若你不反对我以后会不定时地找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女性瘾者。如你所想我掌握预言术,尽管它并不万能也不能随想随用,但依照预言的指引我必须和你做爱。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力让你不感到枯燥,虽然你二十多岁才刚刚破处可应该也不至于性冷淡。所以总的来讲我需要你和我交媾,如果我们能彼此相爱那么更好,你愿意吗?”

“我希望你和我做爱,我希望你爱上我,我也会爱上你。这是预言术告诉我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我会再问一次,你愿意吗?”

白登堂迄今二十多年的人生在情感方面几近空白,现在一个陌生女人告诉他我们要做爱要相爱,还说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安排。他只能沉默着坐定。但他的思维不断地跳跃,这让他幻想出母亲与父亲的最后一次告别,以一场沉默的敦伦为标志的告别。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出生以来就有无法弥补的缺憾,现在他得到了机会弥补。他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查案,正如同他没有问胡九为什么在这里等待。母亲僵硬地坐在父亲的胯上,冷风止住了他们的湿汗,但白登堂能想象到她寒冷的躯壳里包裹着野蛮的灵魂。白登堂缓缓起身向前,胡九依旧咧着嘴也站起身。他们的身体不断靠近。倘若有一个旁观者在场,就会看到两缕苍白的魂灵逐渐接触,一个浑身赤裸,另一个正逐渐褪去衣衫。

胡九的嘴唇冰凉刺骨,她吻上白登堂的时候突然万念俱灰,就好像有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撕扯着她的精神。她知道自己从这一刻起再不是一个完整而自由的人,她的生活永恒地被挖去了一块而无法补全。她告诉自己预言术不会出错,自己和眼前的男人必须这样做爱不息,这是唯一的办法。

如果这一切毫无意义呢?如果这一切就是一个谎言呢?如果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呢?如果这条路本身就是歧途呢?

那就继续走下去。

她听到一声遥远的回答。

阿A在办公室里一直呆到下午五点,天色快要暗淡。她拉开窗帘,透过那扇狭小的窗户往外看去,路边一个人也没有。东边的天空已经变成深蓝色,西边的那一块则是暖黄色。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她又把窗帘掩上。

阿A是办公室里留到最后的人,换掉警服拎起包,关上房间的灯就准备下班。她走进走廊的时候王科步履匆匆地走过,衣服带起一阵风。阿A喊了句王科好,他立定回头看到是阿A就笑了笑。这么晚还不回去啊。王科问。没呢。阿A笑了笑。这不是怕局里有事情要找干活的找不到人嘛。你小丫头净扯。王科说。老张几个就在楼下值班,还能找你干活不成。阿A就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没啥事就回家吧。王科叹了口气。

我这就要走了,你看,我警服都脱了。阿A说。

好,你走吧。对了你今天看见小白了吗。王科又问。

阿白上午出去了一趟,下午在办公室填材料,四点来钟下班了。阿A回答。

好,好,我知道了。你走吧。王科又叹了口气。

阿A看见走廊尽头那间大办公室的灯还没有灭,她知道潘兴正在里面。王科身形笔直地也走向大办公室。但走廊的灯上个周坏了还没修好,所以王科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墨黑色的背影,直到走廊深处才明亮开来。阿A转过身子,也想学王科叹气,张开嘴却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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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门的时候西方天色已经只有一线红光,而北风始终冷冽。寒冷让她拉紧羽绒服的拉链,蒙着头急匆匆地赶路。阿A习惯性地走到海边,漫长而空旷的步道上只有她一个人穿着靴子啪嗒啪嗒的走路声。一直到她看见前面出现其他的散步者的时候这种空旷才离去。她侧身而过想超过身前的人,海浪突然涌起差点溅到她身上。阿A惊呼一声歪到路人身上,然后一边急匆匆地道歉一边看过去。路人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小,她隐约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

“啊,李叔!”

李叔是阿A的同乡,至少在阿A看来李叔是他的同乡。打阿A从河北那个小县城出生起李叔就在她家附近的大院住着。阿A高考那年李叔才搬走,听邻居说他出了省,不想今天能遇到。

李叔记得阿A,看到她就笑了起来。是小刘啊。李叔开心地说。

他们正好顺路,阿A就和李叔并排走在黄海畔。阿A说叔啊你知道吗,我当警察了。李叔说我知道啊,我知道的。李叔又说自己现在在小区做图书管理员,每个月社区给发千把块钱,加上养老金至少不愁吃穿。阿A问是哪个小区啊,李叔想了想说了个名字,阿A就点点头。

他们一直聊到一个分岔路口,按照惯例两人需要在这儿分道。阿A刚走几步又跑回来,和李叔互加了微信。叔你以后常联系啊。阿A在呼啸的冬风中说,头发被吹得一团糟。李叔背冲着风向,也使劲挥挥手,小姑娘有空来找我看书啊。

李叔这个称呼是阿A的叫法,当他慢悠悠地回到住处之后,他的称呼就变成了老李。老李散步回家,摸索出钥匙打开房间的门,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炒的菜,又把电视打开。等到他吃完饭就听到有叩门的声音。他打开门看见是个年纪差不多的老头。老头没进门,示意自己就站在门口说句话。

“老李啊,我借的那本书还得再留几天,我儿子非得看。”老头说。

“这有啥,留着看完了再还。”老李挥挥手。老头于是说了两声谢谢就把门关上。

老头的家住在对面单元,他也像老李一样慢悠悠地走回去。书房今天被儿子占了,所以他打算直接去睡觉。路过书房门口的时候他喊了一嗓子,儿子你早点睡。

“爸——”白登堂说,“你看书的时候不也睡得很晚吗?”

书桌上摊开的书是《魔法学猜想》,白登堂一回家就直奔书房。这本书没有目录,他一页页地找才找到了一个写在角落里的小标题,预言术。他的嘴唇仍然微微发凉,胡九的嘴唇太冷了,他吻上去的时候甚至以为那是一块寒冰。胡九的身体却不像她的嘴那么凉,她的肉体是温暖的。白登堂想。从七十二号回来之后的一整天他都精神恍惚,冷热交替。写材料的时候心不在焉填错好几个字。

预言术起源时间似乎已经不可考,相关记载也极其稀少。笔者查询了多部魔法学相关资料,但都对此鲜有提及。根据整理的资料来看,学习预言术必须依靠传承来实现。如果预言术的掌握者不愿意向他人传授其方法,那么通过单纯的学习几乎不可能成功习得。对于预言术的功用也有待考证,尽管其主要能力必然是预知未来,但文献对这项能力的具体表现和限制却语焉不详……

白登堂扫了两眼,他不是第一个看到这段话的人,因为“传承”两字上被人用黑笔画了记号。就像是这本书封面上名字已经难以辨识的作者所说的一样,预言术的相关资料少到可怜,唯一包含价值的信息或许就是这段话,其后大多都是些灵异传说。书房灯光一如既往地昏黄,让他的眼睛发涩。胡九试图让他相信超自然的力量真的存在,但他上午除了一次性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他直到回警局才记起来自己是回去找黄欢案的线索的,所以他一天都躲着老潘走。

白登堂合上书。他听见轻轻的呻吟声从隔壁传来。父亲有关节炎,一到阴冷的天气就隐隐作痛。他于是熄灭书房的灯,扶住父亲卧室的门框。屋里黑黢黢的,父亲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喘息,出门一趟让他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爸——”白登堂抓着门,“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这不是起来活动活动吗,哎呀我没事老毛病你也知道。你看完书了就早点睡觉我等着把书还给老李去。不过我胸口还有点疼,是不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路?”

“爸——”白登堂说,“你休息休息,我自己去送吧。”

父亲在黑暗中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才说,我记得你妈在的时候我身体还没这么多毛病,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你记不记得你妈当年最喜欢吃糖葫芦,我冬天跑几里地去给她买,那时候哪有什么身体不舒服啊。哎你不记得了不记得就算了。

再跟我讲讲妈的事吧。

你还想听?

爸,再讲讲吧。

父亲伸手打开台灯,左手还按着自己的膝盖。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褶皱纵横。

我二十七岁那年才认识你妈,当时我在潍坊找工作,在街上一眼就看到了她。她那时候还留着长头发,但即使站在人群里仍然很容易找。我从未见过有那样气质的人。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你觉得她和其他人大相径庭。我那时蓬头垢面,几个周不洗澡,上去说你好的时候战战兢兢。

你妈当年也很喜欢看书。她喜欢雪莱,我就四处跑书店去给她买。我当时哪知道什么雪莱,跑到书店里说给我来本雪梨的诗集,人家店员寻思半天最后一拍脑门说你是要雪莱吧。我说对对对反正就是雪什么玩意。她拿到书之后就笑眯眯地看着我,看得我不敢抬头。我是真的不敢抬头哇,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唉我跟你说人这一辈子很快很快就过去喽,但总有些事就像刚刚发生。我现在就好像还能看到你妈在那里坐着对我笑,怀里抱着你的样子……

妈当年为啥走了?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啊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就去找她了吗。她就是走了啊我跟你说,儿子呦……唉你爹真是年纪大了,怎么身子到处都难受,前几天还不这样,儿子呦……

第二天早上白登堂迷迷糊糊地起床上班,在楼下看到胡九立在寒风中搓手。他迎上前去,胡九眼睛一亮举起放在地下的小袋子。“给你送的早饭。”她说。白登堂接过来才感觉异样,你怎么给我送东西,他问,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胡九歪着头想了想,“对哦。”她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我就是想给你送点东西。”她把目光移向别处。

“你已经答应我了,对吧?我们已经做过两次爱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联系。你不能把这种联系斩断,我也不能。”胡九的眉毛微微挑起来,仍然没有看向白登堂。“这么说会很难以理解,但我只能这么说。”

“这也是预言术告诉你的吗。”

“不。这是我自己想的。你不会真以为预言术可以随时随地施展吧。”

“我看了一些……”

白登堂攥了攥手里的袋子,刚想继续说下去就听见后面又传来一阵高跟鞋由远及近的响声。他猜是阿A来了。

“阿白你傻站着干嘛要迟到了。那是你对象吗。你有对象了?”

果然是阿A来了。

胡九侧过身。

“是你啊!”阿A一愣就突然大叫一声,把树上的麻雀吓得扑棱棱飞起。“阿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啊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我跟你说的那个滨州来的女的。诶你怎么在这啊。”

“我是他女朋友。”胡九指了指男人手里的袋子,“来给他送早饭的。”

白登堂刚要开口,阿A就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挥挥手急匆匆地跑进楼。白登堂瞠目结舌地看着胡九,后者也重新看向他。胡九的眼神坚定不移,白登堂忽而认为在其中蕴含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脆弱无比,自己想出的说辞突然间在心里变得如此单薄。所以他也转过身,拎着袋子狼狈地走进警局。胡九喊,明天我还会来。白登堂把头紧紧低下。

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遇到了王科。王科一直步履如风,这几天那股风越来越猛烈。白登堂知道王科还在跟黄欢的案子,他本来想打听两句但王科头也不回地离开,径自进了老潘的办公室。白登堂看着王科的背影,直到阿A把他拉进屋子。

“喂,那女的真是你对象?”

白登堂愣了愣,一句不是正要脱口而出。他掂了掂手里的早饭,突然犹豫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和胡九之间的联系或许真的如她说的那样难以斩断,无论是因为什么。

“对。”

“我操可以啊阿白我没想到你这家伙还能找到女朋友,快跟姐说说你俩谁追的谁……”

白登堂被推搡回自己的座位上。窗户一夜未关,现在他的皮椅冰凉刺骨。阿A一遍遍晃着他的肩膀,而他的视线越过了她,看向办公室后门。王科又从那里经过,似乎正准备出门。他明白有很多事情此刻正在发生,或者至少是将要发生,但他茫茫然,什么都看不见。他升起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去看见去发现,乃至去预言。

* * *

王华中打开家门的时候家里灯火未灭,门廊的灯还开着,里面卧室的门缝里正透出亮光。他听见里面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妻子和儿子还没有睡觉。他没换鞋就走进屋,看见儿子一脸愁容的坐在椅子上,妻子叉着手站在另一边。

“又惹祸了——”王华中问。

“把我的雕像摔了。”妻子说。

王华中往地下看去,那里还有几块没扫起来的碎片。他知道妻子三个月以来一直在刻那块石头,他还曾经为此埋怨数次。儿子呆呆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动。王华中想起自己离开前潘兴的说辞,又觉得儿子的面目越发可憎——为什么他永远都要来给自己添乱。

他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儿子的腿上。“来,跟爸爸说说,怎么回事。”他问。儿子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他凭什么不说话。王华中心头涌起一阵火气。“告诉爸爸,怎么回事。”他又问了一遍。儿子恐慌地看了他一眼,妻子哼了一声就径自走出门去。王华中感到血气上涌,所以他开始咆哮了。“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儿子全身一震,然后开始呜呜地抽噎。王华中把右手高高扬起,在儿子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让你说话。”儿子哭得更加猛烈。

放下手之后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抬起头尝试寻找自己疲惫的源头。他注意到那盏白色的吸顶灯,灯光太亮了,亮到让人无所适从,亮到让人疲惫不堪。王华中开始想象自己的电话响起,让他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离开这间屋子。但是电话没有响,他只能想其他的事情,于是他开始猜测老潘现在在做什么。

“听说你爸生病了。”潘兴说。

白登堂点点头,父亲的身体几夜之间就大不如前,白登堂只能每晚听着隔壁房间被刻意压低的呻吟入眠。但父亲对于住院表现出了近乎顽固的拒绝,反复告诫自己的儿子不要擅自把他送进医院。“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父亲说,“去医院也没用。”然而父亲最后还是屈服了,他昨天晚上办妥了入院手续。医生盯着片子分析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告诉白登堂,让你爸进病房观察几天。

“家人生病了就多陪陪他们去吧,我给你批假。”

“我会的。”

白登堂舒了口气,这段时间他的确不愿离开父亲。老潘欣慰地笑笑,在电脑里翻着事假模板。

“王科这几天怎么样。”白登堂问。老潘之前告诉过他王科天天跑去上头。

“啊。”潘兴的视线挂在电脑上,“他啊。”

“跟你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没跟着案子。哪天我再去问问他。”

“省里还说过什么呢。”

“省里啊。”潘兴敲打着键盘,“其实咱们局不太跟省走。我没和你说过吗。”

“我不清楚。”

“我改天就跟你说。”老潘输进最后一个字,一边的打印机嗡嗡起来。他取出纸,拿印章蘸了蘸印泥。“给你。”

白登堂接过纸来,道了感谢就晃晃悠悠地走出这间空旷的大办公室。潘王两个人的办公室一直很亮,但是走廊的灯很暗,站在另一头看过去像是点了一盏闪耀的路灯。他看见阿A正站在走廊的尽头。白登堂这才意识到天已经黑透了。

阿白,你还没走吗。

我马上就走。

风很大,我感觉快下雪了,你走的时候注意一下。

我会的。

听说你爸生病了。

是。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快去吧。

白登堂就拢紧衣服,走出门去。像是阿A说的一样,风真的很大,他勉强向前走着。一辆深蓝色的出租车摇摇摆摆地开过来,挡风玻璃后闪着红色的空车字样。他招一招手,出租车就停下来。他拉开车门,看见一张冷硬的脸。

“你去哪?”司机问。

“去齐鲁医院吧……我要去齐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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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车一辆连着一辆,红色的尾灯铺成一片。伴随着车子的摇晃白登堂昏昏欲睡,他想闭上眼睛,司机偏偏在这时开口。

“小伙子去齐鲁干嘛。”

“我爸住院了。”

“你爸多大了。”

“也没多大,六十多。”

“六十多了啊……我能点烟吗?”

司机于是点起一根利群,摇下窗户。冷风就又一次刮向后座,连着烟一起呛进白等堂的鼻腔。离医院越近他的心就跳的越快,最后一切声音都被自己心脏砰砰的跳跃声掩盖住。

出租车停下之后他付清车费,司机扔掉利群又汇入茫茫的车流。白登堂踌躇着走到急诊大厅,远远似乎看见有人冲他招手。然后他真的看见胡九站在那里。胡九看起来苍白不堪,靠在医院同样苍白的墙壁上静静地等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

“我知道你会来。”

“是你的预言吗。”

胡九没有说话。在白登堂经过她的时候她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带着我去见你爸吧。她说。为什么。白登堂问。

因为我是你女朋友。因为这么多天来我们一直做爱。还因为预言术告诉我我应该去见他。

预言术这么告诉你的?

是的。

所以他们一起坐电梯上楼。父亲的病房在十二楼。白登堂首先把门推开,一号床的是个犯肺炎的小孩,脸色涨得通红。他的母亲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宝贝不哭,宝贝不哭。她轻轻地呢喃。躺在二号床的女人摔断了腿,从白登堂看见她的第一次起她就木呆呆地坐在床上。父亲在三号床。

父亲这时候已经睡着了。白登堂指了指一边的椅子,胡九摇摇头,白登堂又指了指那把椅子,胡九又摇摇头。她又轻轻靠在医院的墙壁上。白登堂就自己坐下,拍拍父亲的肩膀。爸,我回来了。他说。父亲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看见儿子。点点头。他看的更远一点,就注意到倚在一边的胡九。

你是谁啊。父亲问。

我叫胡九。

父亲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用一边的胳膊支起身子,艰难地靠在床头。他又把眼睛闭上,喉咙间发出咳痰的声音,然后这种声音也淡下去。白登堂几乎以为父亲又睡着了。胡九并不着急,一样一言不发。她笃定的样子让白登堂感到好奇。就在他决定开口询问的时候,父亲第二次醒来,说,儿子你出去帮我买饭吧。

我买过了,记得吗。我之前把晚饭放在你的床头柜上。

再去买点吧。

“爸——”白登堂说,“你吃那么多消化不了。”

再去买点吧。父亲坚持着。

他只好慢慢地走出病房,回头看见胡九坐在自己之前的位置上。他突然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深夜让他的感官迟钝了。当他拎着一份玉米沙拉等电梯的时候,胡九已经踉跄着从楼梯出现。她的脸色依然苍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苍白。这一次是白登堂拉住胡九的胳膊。你在这里等我。白登堂说。胡九没有说话。

父亲还是安详地躺着,像是白登堂第一次来的样子。白登堂把沙拉放在床头柜,凑近父亲的耳边说,爸,我一会回来。父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说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门口停下,交头接耳了一会之后进来说查房。白登堂轻轻拂过父亲的手,从那些白大褂之间穿过。

胡九真的在原地等着白登堂。他们刚走到一起就听见门口一阵嘈杂。救护车上下来了一副担架,急匆匆地闯进大厅。白登堂只好狼狈地拉着她闪开,躲到医院停车场里一棵巨大的松树下面。他们的脚踩在柔软的松针上没有一丝响声。

帮我预言一次吧。

预言什么。

胡九慌张地看了他一眼。

预言我父亲的未来。

父亲的未来——你父亲的未来。你要我预言你父亲的未来吗。

对。

胡九又沉默下来。白登堂不由得开始猜想她和父亲都谈了些什么。她既然预言到父亲会在这里,还可能知道父亲情愿与她交谈。那她应当也能看见父亲更远的未来。他想起过去十几天里他和胡九在能想象的一切地点做了爱,他甚至没有问过原因。他想起《魔法学猜想》从父亲病倒后就一直搁置在书架上,也许过几天该去还给李叔。

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一辆雪佛兰停到近旁的车位,车头大灯越过白登堂一直照射到胡九的脸上。她眯起眼睛,白登堂看见那里面晶光盈盈,蓄满哀伤。

我问为什么不能。

预言术不是万能的。有些时候,即使是我,或者别人,也没办法去预言一些事情。总有些事情预言术不能看见,总有些事情不可以被预知。比如出生和死亡,还有其他的东西。

胡九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直到和白登堂的面孔彼此相对。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庄严地闭上眼睛,微微扬起头。白登堂心说自己不能,父亲还在病房里等着,但他最后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吻住胡九的嘴。胡九的嘴唇冰凉,但舌尖是温热的。她的手紧紧扒住白登堂的后背,而后者也用力揽住她。在短暂的舌吻之后,胡九挣脱出来,顺了顺自己的头发。你快上去吧。她说。你还要照顾你爸。然后她逃一样跑走。白登堂也从转瞬即逝的野蛮中解放,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胡九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白登堂只能僵硬地回到父亲的病房。

父亲还没有睡。他就坐在父亲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们聊到白登堂小时候的往事,聊到父亲几十年的生活,聊到警校,聊到老李,一直聊到他们二人都困倦不堪。你快睡吧。父亲说。

爸,我这就睡。

但是白登堂并没有很快睡着。他趴在父亲的病床边那张桌子上,回忆起自己高中时代里整整三年的午睡经历。他又听到了风的声音。这是他今晚不知道第几次注意到凛冽的寒风,可能是西伯利亚的寒流一路刮来了华北。他不知道。他终于也感到疲惫,睡去了。

白登堂看见了母亲的脸庞。母亲正抱着他,哄他入眠。在台灯的照射下母亲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她的手轻柔地拍打着白登堂的后背。睡吧,睡吧……母亲用温暖的嗓音唱着。白登堂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移动,母亲便把他轻轻地放在床上,一只手揉着肚子离开。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

白登堂看见了阿A的眼睛。她坐在白登堂的面前,百无聊赖地盯着他。过了一会阿A问,“你不是会预言术吗?看看我的未来吧。”不知怎的阿A的声音如同虚假一般让人捉摸不定。白登堂努力地摇头。我不能。他说。阿A脸上的生气又消失了,这种形象让白登堂慌张。他猛然站起来。

他并没能站起来。实际上,他只是从桌子上抬起头来。这时候阳光从狭小的床缝里射入。父亲还在熟睡。他又看向别的地方,查房的医生刚走到一号床。正在嘟囔着什么。他这次实实在在地站起来。该去拿饭了。他想。

* * *

在白登堂为父亲奔忙的同时,阿A刚刚见到老李。她下班之后同样感受到冬风,或者她早早就感受到那天的寒冷彻入骨髓,而她亮起自己的手机后依然感到冰凉。还没走到海滨她就隐约记起李叔的地址,走了几步她就坚定了去那里的决心。

阿A走到那小区的图书馆门口时看见这里破败难觅。她迟疑了一会叩了叩门,过了老半天屋里传来吱嘎吱嘎的响声,老李戴着老花镜把门拉开,风疯了似的往里灌,他向后踉跄几步。

“小刘?”李叔问。

李叔是我啊我今天下了班突然记起来你在这里想着也没啥事就来串个门。李叔你介不介意先让我进去这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过了几分钟阿A就靠到了暖气管边上,手里捧着杯热茶。李叔把大氅放到一边,露出贴身穿着的羽绒背心和棉上衣,把桌子上的一本镶着银边的书收起来。阿A看见那本书的封皮上写着《看见未来》。她转转眼珠,没有说话。李叔忙活着把东西从这头搬到那头,终于在工作台上清理出能让第二个人——也就是他自己放东西的地方。他也沏上一杯茶。

“这地方不大。”李叔尝了口茶叶,“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要下班。”

阿A承认这图书馆确实算不上大,而且可以被称为破旧。狭隘的几间小屋挤满了书柜,书柜上挤满了书,书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房间最里面的门用绿漆刷了个树和蛇的标志,李叔解释那里连着外面,要进书可以从那里进,但平时不开。阿A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要不要看书啊。”李叔问,指了指周围的架子,“那边的架子上有《生死疲劳》和《平原上的摩西》之类的书,全是国内作家的。那边那个架子上是拉美的小说,你也知道,就《百年孤独》作者那块地的。”他又指着一个在墙根的小台子,“你要是喜欢看玄幻小说,上面有《货币战争》全套。”

我想读读诗。

“你要读诗?那就去左边的房间,我记得里面有本唐诗。你要是想看现代诗也去那找找,里面可能有几本。”

阿A放下杯子,走进那房间。她果然首先看到一本《唐诗综论》,然后是诸如《李白集校注》的册子。另一个柜子里放着现代诗,上面大多是一些她不熟悉的外国诗人。在最角上有一本雪莱诗集,她拿下那本书。

老李看见她掩门出来,动了动眼皮。

“那本书啊。”他说,“听送书的人说有年头了,你翻的时候小心点。”

阿A点点头,把书放到一边。你听今天的天气预报了吗。她问。我总感觉要下雪了。阿A指指另一边。她并没有说谎——今天一整天都阴云浓重,黑压压地快跌下天空。

“今天晚上会下雪。”李叔肯定地说。

叔啊,我高考之后你去哪了。我当时还想找你来着——

“我这不来山东了吗。人老了就想到处转转,一看这地方还不错,我就留下了。”

叔——

他们一直聊下去。老李问小刘你怎么做警察了啊,阿A说当年的分刚好能上警校,想着为人民服务就来了。叔啊我跟你说当警察可有意思了,经常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还能碰到各种各样的案子。我跟你说你别不信,我们局前几天刚接个凶杀案,那叫一个奇怪,直接移交给上头了。她作势指了指上面。

凶杀案?

哎呀说是凶杀案其实也不太准确,我们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叔你来这这些年应该知道黑龙江路那边一溜别墅吧,就是在那出事的。一个女的死在卫生间里了,但那间别墅荒废很久了,你说奇不奇。还有更奇的,后来一查资料这死者失踪几十年了,突然就出现了,多奇怪。阿A吐了吐舌头。

叫啥名啊,死的那个。

姓黄,叫黄欢。叔我告诉你还有别的呢,我们局接到这案子之前那天我下班回家,就顺着那条海滨走,碰着个女的她跟我说——

黄欢?

对,死者叫黄欢。但那个女的不叫黄欢啊,她叫——

小刘你先一等。

阿A停下来,老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身边的暖气管传来阵阵温热,她又往那里蹭了蹭。阿A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掏出来一看是自己邻居的。她这才记起来今天好像约了煤气检修,大叫一声不好,引得对面的李叔浑身一震。她鞠了个躬说对不起啊李叔我有急事得先走,这本诗集给我带着呗,我下次过来还。哎呦李叔不用送了,我说这地方真好啊李叔……

阿A就这么关上图书馆的门,茶还没来得及喝干。老李叹了口气把剩茶倒掉,又把多余的杯子收起来。他又把老花镜装回盒子里,顺手把那本《看见未来》塞进手提袋,连着眼镜盒一起。

他走出门的时候脸上感受到丝丝凉意,仔细一看才发现天上已经飘下了雪。这是今年第一场雪。雪花稀疏地飘下来,落到柏油路上又消失不见。老李走到单元楼下的时候特地看了看另一扇窗户,灯光黑着。他记得那里是老白住的地方,前几天他儿子把老白带去了医院,那灯就黑到今天。

雪花纷纷扬扬。

王华中终于冷静下来。妻子把儿子抱到了里屋,他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雪越下越大,一直大到连他也发现漫天飞雪。王科把身边的窗户拉开一条缝,小心地伸出手,触到雪花在指尖融化,清凉一直流入他的神经。他又把另一只手伸出去。王科终于能让心神稍定,野蛮的血液在雪花里慢慢下沉,其他的东西于是就慢慢涌出。他忽然之间升起一种荒诞的错觉,仿佛自己能够预见未来。但他摇摇头,不再这么想。即使他这几天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学会那——预言术。妻子扶着走廊的墙出现,他知道儿子已经睡着了。

你今天脾气好大。她埋怨道。

工作上的事。王华中说。

都说了别太看重那些。

我下次注意。王科愧疚地回答。我一会想去找老潘一趟,你知道的,潘兴,那个上海人。

这么晚了。

我很快就回来。

妻子叹了口气,又走回卧室。王科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妻子掀开被子上床了。他关上窗,掏出手机给潘兴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才被接起来。王科说你在哪我去找你一趟。老潘说这么晚了能不能明天说。王科说是很要紧的事。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我还在局里。

王科下楼给车子打上了火,一脚油门出了小区。风在他的车窗外呼啸。他想点根烟,在车里摸了半天只找到半盒不知谁剩下的兰州,他将就着把火擦亮。兰州烟很呛,他使劲咳嗽两声清清肺,又摇下点车窗让烟雾散出去。灰色的烟和白色的雪混在一起,落在他的车漆上。他拐过一个弯,开上三明路。只要再开一公里就能到北局。

他不敢再想几天来自己知道的事情,只能拧开车载电台。电台里放出一阵交响乐,他听出那是《命运交响曲》。他又拧了一下旋钮,电台转到交通广播。声音倦怠的女播音员说:“因道路湿滑,三明路发生一起车祸,请注意避让……”

王科关掉电台。他已经看见警局边上那栋耸立的高楼,云层好像凝滞在上面。雪这时候骤然变大,一层层贴在他的挡风玻璃上。刹车灯的红光透过雪和玻璃照过来,王科向右猛打方向盘接着一脚刹车。他的本田思域横着撞上了一辆装钢管的重卡。

操他妈的。

老潘站在另一侧的窗前,捻着一块盆栽里的土。那天他上班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从警局的门廊里碎步而出。他问门口的警卫那女的干什么来,警卫想了想说好像是送饭。他又问给谁送饭。警卫说,她说是给那个——那个谁来着,一个小年轻。就是那个姓白的。老潘把土捏碎,决定等白登堂回来问问他这事。紧接着他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潘兴走到思域车边之前,就看到飞溅一地的汽车碎片。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座上,身体被两根侧向滑下的钢管穿过,血液汩汩流出。他奔到重卡的驾驶室,里面空无一人。他又拉住王科的车门,犹豫了一会没有拉开。先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马路的另一边提着裤子走过来,摸到卡车的车头就想进去。上海人一把把他揪住。这辆车他妈的是你开的吗。他吼。

老板别发火……我就去尿了泡尿……你看我这就走……

潘兴把他摔到地上。突然记起来什么,又拨了一个号码,对着电话另一端喊。我们北局去你们那的王华中撞车了。他听见对方滞了一下,说,一会到。老潘返回车边上,注视着还在淌血的王科。他看见地上飞溅的血滴已经凝固,变成一片片深红的冰屑。他抬起头,深黑色的天空白痕斑斑,像是无数只眼睛正凝望着他,其中蕴藏了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他赶紧把头低下。

一辆黑色的红旗先于救护车赶到,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风衣的人。去思域车边看了两眼,找到老潘耳语几句,就上车离开。潘兴回过头,看见救护车红蓝闪烁的灯光由远而近。卡车司机瘫在地上叫唤。老潘就靠在车门上,让雪花落上他的嘴唇。在急救人员走近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王科鲜血淋漓的脸,发现他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向上看,白雪融化在里面。

* * *

老李拉上窗帘,看着自己卧室书架上的一整排书。前几天这个书架的最右侧被他塞进了最后一本叫做《看见未来》的书,现在它已经排满了。老李向后仰倒,躺上自己那张破旧的单人床,闭上眼睛。他记不得过去多少年了,从他开始寻找一切关于魔法的蛛丝马迹开始,已经过去不知道多少年了。他感到自己的口袋在震动,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显示的是老白的号码。他接起电话,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

李叔,是你吗。

是我,你是——

我叫白登堂。我在你家门口,能开下门吗。

老李锁住卧室的门,蹒跚着走到大门口,透过猫眼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他把门打开。这时候他看见男人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封皮上写着《魔法学猜想》。他记起来这本书是怎么被借出去的。然后他听见白登堂说,李叔,不好意思哈,书现在才有空还给你。

没事。你爸咋样了。

昨天辞世了。我回来收拾东西记起来这本书一直没还。他看完了我也看完了,我就送回来了。白登堂伸出手摸了摸额头,老李看见他的额头上全都是汗,密密麻麻的汗水在额头上。他把书接过来。

节哀顺变。你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

谢谢叔。我就是随便看看。

你着急吗。

叔你有事情?

老李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思量片刻决定开门见山。他知道自己的年龄经不起更久的等待。

对,有事。

白登堂被老李引着坐到了茶几边的木头沙发,冥冥间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胡九带给了他更加准确的直觉,所以他坐正,压抑住丧父之痛。他记起自己见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示意他拔掉氧气管,然后把耳朵凑近父亲的嘴。他听出父亲一直在重复同一个词,但知道父亲咽气的那一刹那他才反应出那是母亲的名字。胡九那时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直挺挺地倚靠着惨白的墙壁,她看起来甚至比父亲还要疲惫。她伸出手拍着白登堂的后背,到最后才挤出一句:我们做了应该做的。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不知来处的哽咽。白登堂捏住胡九的手,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吱咯吱的响声。

现在他坐在沙发上,看着与父亲一般年纪的社区图书馆管理员。后者看上去久违的紧张。

“我听你爸说过,你是警察,是北局的警察。那你认识一个叫阿A的人吧。”

认识。我们是警校同学。

“我听说,你们局之前接过一起命案,死者姓黄,对吗。”

没错。

白登堂看见老李也绷直了身体,右手捏着左手的拇指关节,一直捏到骨节泛白。

“她是我的妻子。”

白登堂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他身体前倾,脸上露出惊讶和歉意,礼貌地询问李叔能否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老李做出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又说:“我说她是我的妻子。”

白登堂下意识地摸摸头,然后意识到这个老人比他还要认真。他回想起王科的眼睛。那天深夜上海人拨通了他的电话,以沉痛的声音述说王科的死讯,还有他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因为白登堂正在休假,老潘拒绝了他回岗的请求。陪陪你爹。他说。

老李沉默了一会,接着往下说。

“我的妻子,在二十年前离开了我,独自一人离开了我。那时候我还不在这里。我不知道她去了哪。我们没有孩子。这寻找的努力也只能落在我一个人肩上。刚开始的时候我满大街地问,找到个人就问你看见我老婆了吗,我老婆走丢啦。直到一个老头问了问我什么情况,知道之后想了很久说,你在街上是找不到你老婆的,去书里找找吧。我又问他去什么书里找。他犹豫了一会,说市里的图书馆有本书,叫《当代志异》,你去看看吧。我就去图书馆里找到了这本书。我看了很久,有点说不清的感觉。然后我就一直看下去,不知不觉地看下去,看下去,所以我到很多地方做图书馆管理员,最后来了这里。你知道我一直在书里找的看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

“预言术。”

那漫长的冬夜永远的没有尽头,因为一切都被深埋在雪泥之下难以自拔。白登堂在这时候感受到天空的恶意,他第一次意识到有种力量把这些人串联在一起,一条隐隐约约的预言术的细线把他们串起来。也许那天阿A面露兴奋地询问他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前面等待着了。

“你听说过预言术吧,你已经把那本书看过了。记不得也不要紧,听名字就知道这种魔法是做什么的。预言未来的。多明显。”

是的。

“我和我老婆结婚以前就发现,她经常能提前猜到不少事情,比如当时我老家没通火车,一天晚上她突然说下个周咱这儿就要修火车线了。我当然以为她随口说的。但是施工队真的来了。我不知道她的预言术是跟谁学的,因为她离开很久之后我才逐渐意识到预言术的真实,但那时我已经背井离乡了。预言术只能靠传承来学习。人和人之间的传承。只有上一个掌握预言术的人告诉你如何做,你才能学会预言术。哪怕你在书上看到了完全正确的步骤,光凭自己你也不可能学会预言术。”

老李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登堂想拍拍老人的后背,但被挡下了。老李从口袋里掏出张手帕抹了抹嘴,又把手帕塞回口袋。他咳嗽时那种沙哑的声音和老潘颇为相似,都像是劣质卷烟的后遗症。

“你说,预言术这么神奇。那些会预言术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个飞黄腾达呢。”

因为预言术不是万能的。白登堂轻声说。他想起胡九的低语。

老李惊奇地看了看他。

“对。预言术不是万能的。它不能随心所欲地让掌握者窥探未来,也不能毫无限制地使用。我不知道这种限制到底是什么,孩子,因为我不会预言术。但是另一本书告诉我这种限制可以被解除。”

解除?

“这就是大预言术。”

“你可以把大预言术理解为,你们年轻人怎么说的来着,预言术的进阶版,失去了限制的预言术。这才是真正的预言术。”

你是说,你的妻子,还有。白登堂咽了一下口水,止住话头。她掌握的不是真正的预言术?

“大预言术才是真正的预言术。但是如果你不会预言术,你也无法掌握大预言术。实际上,它们是同一种魔法。一旦你学会预言术,你总有一天可以学会大预言术,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大预言术可以毫无限制地预言,据说可以预言你想知道的一切。”

老李笑起来,在身上摸索着。白登堂一眼就看出他在找烟。然而老李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摸出来。他喝了口桌子上的凉茶水。

“学会大预言术的条件,”老李坐直,“每个人都不一样。”

不一样?

“在某个时候,那些会预言术的人会看见一段不属于他们自己的预言,那段预言会告诉他们掌握大预言术的条件。而他们必须按照预言告诉他们的去做,去为了大预言术倾尽所有。”

如果他们已经满足于预言术呢。

“不管他们怎么想,他们必须去追逐大预言术。这是学习预言术的代价之一。”

不然会怎么样。白登堂又问。

老李没有回答,而是指指天花板。白登堂知道他指的不是天花板,而是更高更远的东西。“不去做,甚至是做的慢了,预言者就会迅速衰弱,直至把自己的能力还给给予他们力量的东西。”他听见李叔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在知道这些之后,就开始重新走上寻找妻子的路了。我不会预言术,我靠自己的脑子和嘴去预言她走过的路——我去过很多地方,一边找人一遍找书。直到最后我心灰意冷来到这里。我没有找到阿黄,但我找到了你父亲。”

白登堂的心跳起来。

我父亲?

“我遇见了你父亲。有一天他来看书,我问他老伴怎么样,他说你的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突然离开。我当时就觉得很熟悉。”老李盯着他。

白登堂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于是他站起身,对着图书管理员鞠了一躬,走向防盗门门口。在他的手摸上门把的时候,老李喊住了他。

“等等。”

白登堂转过身。

“我的妻子——她死去的时候痛苦吗。”

黄欢的尸体七窍流血,倒在卫生间的角落如同被丢弃的人偶。白登堂记起当时的情景没有头皮发麻,但面对老人热切的眼光他垂下头,说:

“很安详。”

老李没再说话。白登堂默默从屋里退出去,身后静悄悄的。当他走回自己家的时候感到一切都虚浮地飘在半空星星点点。他有一种立刻去找潘兴的冲动,但最终没有这么做。父丧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处理。他走向家门。

在他回到卧室之后,父亲的床铺空空荡荡。他坐到上面,床就陷下去一个凹坑。父亲躺在病床上念叨着母亲的名字,父亲告诉他母亲能猜到很多事情,父亲告诉他母亲在一个夜晚突然离开不知所踪。母亲——不知所踪。他把手机摸出来,在通讯录里翻了几下,看见胡九的号码。他不知道胡九现在身在何处。尽管他们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短但胡九依然神鬼莫测。她也背弃了自己的家庭吗。白登堂的手指在拨号键上犹豫了一会,关掉了手机。他想到即使拨通了电话自己也不知道能问些什么。

老李在门关上很久之后依然没有起身。他的身上一根烟也没有,喝干了那碗凉茶。他没有再打开关上的卧室门,而是披了件大衣,拿上家里的钥匙走进寒冬。他想去自己的图书馆。图书馆大门紧锁,他费了很大功夫才伸着僵硬的手指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三圈把锁拧开。他穿过狭小逼仄摆满书本的房间,一直走到最里面那扇绿色的门。他敲了几下,把门打开一条缝,听见里面传来窃窃私语,只对他讲述的窃窃私语。

他对着门里说了几句话,但这时候大门被风刮得一晃一晃,发出刺耳的巨响,所以没人听请他说了什么。老李回过头,看着图书馆的一个个小屋,看向更远处自己的家,再看向最远处他想象的黄欢的埋骨之处。二十年前的今天,当然也可能是昨天,他们分道扬镳此生不再相见。他最后留恋地看了看,就走进门里,顺手带上了门。锁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 * *

阿A又一次走向李叔留下的那社区图书馆的地址,轻轻叩门几声。她在来之前已经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她猜想李叔可能正忙,所以一下班就径自过来。时间来到初春,空气还是寒冷,四下里似乎透出银色的冰痕。真正的春天五月才会来到。阿A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领口,使劲跺跺脚,但那扇门还是毫无回应。有太多的门了。她想。

阿A的包里放着那本雪莱诗集,她是来还书的。她第一次翻开它的时候差点让整本书散架。它太老、太旧以至于难以阅读。又过了十分钟,她沮丧地确信李叔至少现在并不在屋里。她想要离开。

阿A?

她听到一个声音。胡九突然在她的右手边出现,身上的棉服厚过她数倍。胡九善意地笑笑。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

我吗。我来还书,这里有家图书馆。

阿A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掏出包里的书,展示给不远处的胡九。胡九看看封皮,上前几步把书接过来。

小心点,这本书很旧了。

我看出来了。它的封皮已经都褪色成这样了。

胡九又轻轻摸摸封皮,翻开扉页。那上面盖了社区图书馆的印章,还有原所有者龙飞凤舞的签名。阿A等着胡九翻下去,但她的目光停在扉页上。

“这个签名,你认识吗。”胡九问。

我不认识啊这本书都几十年了签名我怎么会认识。

胡九把书捏在手里,一些陈年的纸屑掉下来,看得阿A惊呼一声别弄坏了。胡九细致地翻开下一页,一面面翻过去直到这本书的末页。阿A惊奇地看见本来时不时打个寒战的胡九眼神放直,很久都没第二次哆嗦。看完一遍之后胡九又摩挲了一下书的封面。

你来还书,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图书管理员好像不在,我想今天来早点没想到他还是不在。阿A随口抱怨了两句。

要不你把书留我这,我帮你还吧。

哎呀这样多麻烦不用的——

没事。

胡九坚定地看着阿A,后者没再客套。“那谢谢你啊。”她说。胡九把书小心地装进手提包。阿A已经被冻得思维僵硬,急忙挥挥手告别,恨不得三两步回到家里。在临走前她顺口问道:“对了你在这里干啥。”

阿白住在这个小区,我在等他。

“那你不如直接去局里,他今天下午第一天回去就主动要求留下来值夜班,在这儿等怕是要等到天亮。诶等等阿白也住这个小区吗我居然不知道——”

白登堂回到北局的第一天,用抹布拭去自己座位上的灰尘。桌子上出乎意料地没堆多少东西,坐在远处准备回家的一名他不太熟悉的警员说阿A帮他干了不少活。白登堂身边阿A的座位现在是空着的,刚刚他们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她先是一惊然后就问你怎么这么晚来都下班了。白登堂说我想来值个夜班。于是阿A寒暄了几句就先行离开,二人约定明天再叙。他走上楼的时候很多人陆陆续续走下楼梯,认识他的道一声节哀顺变,不认识他的则低着头一言不发小步快走。他并不感到陌生。

他的第一件事是找老潘。他有很多事想问,比如王科的死;他有很多事想说,比如黄欢的命。但老潘对他摆摆手,不让他问也不让他说。你今晚再来这儿找我,十一二点吧,我现在手头有事。老潘告诉他。白登堂点点头。潘兴办公室里的另一把椅子尚未撤去,他猜测这是留给王科最后的纪念。电脑和资料会被转交,只有这把椅子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这里。

他来到这里之前没有见到胡九。从父亲去世那天起他就很少再见到胡九。尽管白登堂在和胡九第二次相遇时,后者强硬地要求他们要做爱似呼吸,交合如饮水,而他们最终并没能这么做。在最初几天胡九的性欲的确如泄洪般磅礴,让本就不明所以的白登堂难以忍受。这份激情不知何时突然消去了,胡九依旧经常出现,只是已经穿戴整齐,和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给他送些早饭,很少再提做爱的事。父亲走的那天她不请自来,看着白登堂孩子样的哭泣,给予他支持和安慰。白登堂仍然不知道胡九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但他不知觉间把胡九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神出鬼没的一部分。

今天北局没有接到一起报警电话,而这里没有民事窗口,所以白登堂大半个晚上都没什么事做。他在空旷的楼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白登堂警校毕业后就到了北局,算不上老警员但来这的时间也不短。他曾一度怀疑北局只办重案,因为他目睹了大多数来这里报案的市民被引到海湾另一边的南局,留下的大多是杀人放火一类的重案。但不久他就看见一起金额很低的入室盗窃也被北局接下。后来他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年轻人总是好奇的——就去独自找王科询问。阿A当时还在滨州厮混所以站在王科面前的只有白登堂一人。王科思量了一会告诉他南北局分工不同,各有界限。当他问到这界限具体是什么的时候,王科含混了几句,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走过一楼,走过二楼,一直走,直到停在老潘的办公室门口。和以前和多次一样,这间办公室的灯永远留到最后,甚至一整夜都不会熄灭。听到屋里传来一声请进,白登堂推门进去,老潘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来啦。他说。随便坐。

老潘说的随便坐,其实并不能多么随便。白登堂能选的只有两个位置:王科的旧座,或者是会客沙发。他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能慢慢裹住他下半身的沙发给予白登堂安全感。

潘局,黄欢的案子,我有想法了。

什么?

我说黄欢的案子,我可能有点想法。

老潘没有说话,白登堂等了一会,没听到回应,忐忑地瞟了瞟他。后者此刻锁着眉头,饶有兴致地盯着白登堂。白登堂于是一口气说下去:

黄欢的死亡可能不是他人谋杀,至少不是普通的他杀。她失踪了二十年都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次偏偏出现,是什么让她这么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死人不能复生但我出于一些暂时不方便说的事怀疑,只是怀疑啊就是她的死很可能关系到某种超自然魔法。潘局你信我说的绝不是空穴来风。黄欢很可能掌握一种普通人无法知晓的能力或者称之为魔法也不为过——

老潘还是没说话。白登堂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他纠结片刻后决定再补充几条。

据我所知,这种——魔法——可能叫做预言术。潘局你听说过预言术吗学会这种魔法你就能看见未来了潘局。想一想是不是就很神奇,魔法居然真的存在我一直都难以置信我知道我说的很扯但是——

老潘站起身子把窗帘拉上,回到座位之后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老潘的桌子上一直摆着几瓶矿泉水,现在他递过来一瓶。

“黄欢的事先放放。我记得你之前来找我,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讲北局的事。”

北局?

“咱们局其实不归省里管,省里管的是南局。北局直属国安。对,国家安全局。王科之前告诉过我,你很好奇为什么咱们只接一部分案子。事实就是我们只接特殊的案子。换句话讲,超自然的案子。”

白登堂第一次来北局报到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整座城市灰蒙蒙的。在毕业前的一个多月,学校里指派他和其他几个同学参与一次额外考核,难度远超他们平时的训练。那一次只有白登堂通过了考核,其他同学照常毕业走人,即使是阿A也是如此。但他还留在学校里。他学了些只有电影里那种特殊刑警才需要学习的办案技术。培训很短,结束后他就被分到了北局,并一直为自己遭受过的加训感到疑惑。在雨丝里王科和老潘并排站着,看不出职位高低之分。不过上来欢迎他的是王科,王科轻轻和他握握手,指给他自己的位置。那是个靠窗的位置,另一边空着,在几个月后那里会坐着阿A,但白登堂当时还不知道。他所拥有的最深的印象就是办公室里的其他警员很少过来说话,直到一起出了几次警才有些人认识他,但每当他偶尔问及一些北局的细节时那些人大多同样一头雾水。另一间大办公室的人则对这些问题讳莫如深。是的,还另有一间大办公室在楼上,同样呆着十几个警员。白登堂很少上楼,即使上了楼那些人也会避开他,只有出警时他们才偶尔出现。他曾对此有过诸多猜测,而现在他预感这些猜测将会走到尽头。

“现在和你说这些实在是太早了,一般来说入职五年以上你才会知道这些。老潘笑了笑。但你既然说到预言术,那就代表你不是一无所知。”

“北局接案子,一般都是接那种带着超自然特性的案子,这是国安安排的。黄欢案也是这样。技术手段发现了那里的异常,所以由我们局出警。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王华中——才带着案子去了高层继续查。我那次说的不准,调查权不是上面问我们要的,是北局主动请求的。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想到预言术,因为它太古老,古老到国安的人都以为它早就失传了。但最后还是有人想到了这个。所以你说的,上头其实都差不多知道了。黄欢是在学习大预言术的时候死去的,这些预言家无一例外都对大预言术抱有我们无法理解的热情。你可以认为大预言术是进阶版的预言术,至于更多就不需要知道。上头说根据旧日的资料,几乎没有一个预言家会放弃学习大预言术的机会,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这些人的狂热你无法想象,小白,我也无法想象。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学习的,可这些已经足够了。国安猜测黄欢就是被大预言术反噬了。”

老潘又站起身子,这次他坐到王科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口,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摸索着什么。

那王科呢。

王科在那个初雪的晚上鲜血淋漓,开着自己的车撞上了运钢管的重卡,雪花清清凉,飘到他身上。

“没人猜到王科会出事。到现在了,唯一完全成立的结论是他运气不好。另一种猜测是他也受到了大预言术的侵扰。但他不会预言术,这一点从没人怀疑。”老潘抿抿嘴,“说不定这些预言术,真的是有人在上面为他们展示。而王华中问得太多,想得太多,又不会预言术。可能会招致一些无法理解的结果。他的家人国家会养。但他的死因还是不能完全确认。据说国安找了其他地方的人来查,这就不是北局该管的事情了。”

白登堂一阵窒息,莫名地喘不上气。老潘把手从桌子下面拿上来,掌心里是一瓶晶亮的无色液体。他小心地拧开瓶盖,飘出一阵海腥味。

“按照安全局的规定,新成员的沉默期是五年,五年后才有资格对北局的架构知情。我今天算是破例。”潘兴耸耸肩膀,“你要理解,国安局之所以会分出来一个部门专门管超自然现象,就是为了保证社会的稳定,不让普通人恐慌。即使你已经是北局的警员,没满五年的期限就还属于普通人的范围。在严格意义上讲,普通人是不被允许知道超自然与魔法的,何况是预言术这种东西。”

他把小瓶子递给白登堂,后者懵懂地接过。

潘局那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老潘没有回答,坐在王科的椅子上兀自出神。等他回过神来,就指着白登堂手里的小瓶子,说,喝了吧。

这是什么。

“只是一次记忆删除。”

白登堂愣愣地看着老潘。他的肌肉又一次绷紧,握着那个散发着海腥味的瓶子。

不好意思潘局我没听清楚?

“我的确想给你破例,但国安可不听我说话。你只能做记忆删除。”老潘叹了口气,“你喝了之后,药剂会侵入你的脑神经,最后让你失去近期所有和超自然猜想相关的记忆,包括我刚才告诉你那些。等到四年之后,你会重新知道它们。”

“这是死规矩,改不了的。你现在可以选择不喝然后离开,我会拦你但不一定能挡住,但国安局会怎么做,我不知道。按照前例可能是强制性记忆删除之类的。从他们手里跑走可不如从这间办公室里离开容易。”老潘又叹了口气。

白登堂盯着老潘。后者的腰间别着一把手枪,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潘兴配枪。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和魔法有关的记忆,绝不止黄欢之死这么一点。他可能会忘记阿A,可能会忘记老李,他会忘记胡九,甚至自己的父母。在他的脑海里,母亲的形象第一次变得清晰,忧郁痛苦而别无选择。赤裸的母亲从父亲的床上离开,消失在茫茫夜晚里一去不复返。他要把母亲也忘记吗。他会把父亲也忘记吗。

办公室这时候落针可闻,只剩下白登堂沉重的呼吸。他艰难地举起瓶子,老潘背对着门,把手搭上腰侧。

在这种时候,门的吱呀一响可以类比炸弹的轰鸣。老潘一个拔枪转身,还没等完全转过去枪便脱手。他的腰上中了一发电击枪的子弹,线还在不断颤动。潘兴究竟是老了,他想抬起胳膊却发现自己做不到,痉挛着倒在地上。

门打开了。是胡九靠在门框上。

“跟我来。”她说。

白登堂木然上前,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一小瓶记忆删除药剂脱手掉到地板上,慢慢地流散。胡九拉上白登堂的手,带着他奔下楼。胡九的手纤细冰冷,几乎没有温度。他们一直跑到警局门口,一辆丰田凯美瑞停在那里。

胡九跳上驾驶座,白登堂窝进副驾驶。胡九剧烈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开始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刚才的奔跑消耗的是她的生命。她没有穿任何艳丽的衣服,而是一身素旧的黑羽绒服和牛仔裤。油门踩下,他们开上三明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白登堂把窗户摇下来,在穿窗而过的巨大风声中喊。

阿A说你在上夜班——

胡九刚喊一句,就被风呛了喉咙。她急忙把所有的车窗都关上。胡九的身体经不起这么猛烈的风吹。

你为什么带了电击枪。

这次胡九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先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开,扯下自己的项链。

“预言术告诉我的。”

他面色一滞,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胡九把油门踩到底,这辆旧车大概这辈子都没跑的这么快。白登堂突然说:我知道大预言术的事了。胡九似乎没听到,只是一味地开车。白登堂认出这是出城的路。他又说:我知道大预言术的事了。

胡九侧过脸,眼睛仍然看向车前。

“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很多……比如预言术的传承和不完整、大预言术的诱惑,还有预言家们必须以生命为赌注去追逐它——

胡九没有开向高速收费站,而是选择走下道,向郊区公路的方向开去。

“那你知道大预言术从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什么?

“没有人可以学会大预言术,没有人能掌握大预言术。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预言家学会大预言术。”胡九咽了口口水, “等停车再说。”

我们要去哪。

郊外。我们要到郊外去。

她伸手拧开电台,一阵没有名字的轻音乐放出来,萦绕在车内。这天晚上晴朗无云,月光亮堂堂,清冷如白昼。车窗上慢慢出现一层水蒙蒙的雾气,空调的声音单调刺耳。白登堂把手机拿出来,高亮刺痛他的眼睛。忍受着这阵强光他给阿A敲了个微信:不要再告诉别人预言术的事。然后急忙把手机熄屏。他看见胡九的包放在中控台上,一本书从里面露出来。他勉强辨认出上面写着雪莱诗集。他心里莫名一动。白登堂又靠上椅背,眼睛一阵酸涩。他听到钢琴声由高到低,似乎要拉着他进入一场遥远的梦境。在这样的晚上没有人会昏昏欲睡,早春的寒意永远像深冬那样锋利,割破人们的手和脸。太冷了。白登堂心想。

胡九在一个荒凉的山包边停下车,把火熄灭,电台里的音乐消失不见。她把胳膊搭在靠背上,半转身体,默默地看着白登堂。白登堂知道她一天比一天沉默,甚至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她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大预言术的事了。

“我的预言术,是我的母亲教给我的,那年我只有十五岁。母亲已经四十五岁。我十八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四十八岁。我的母亲四十八岁那年就离世了。她教给我预言术的时候曾经万般叮咛如果有一天我明明没有使用预言术,但那些预言的画面却自己出现,一定要告诉她。但我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到来,母亲就已经生命垂危。所以她只能在床上奄奄一息地和我说话。”

“母亲说,她是被大预言术害死的。她二十岁那年学会预言术,二十九岁那年被迫离开原来的家,因为那是预言术的指引。预言术告诉她如果不那么做,如果不去为了大预言术抛弃一切她就会死去,这是学习预言术的代价。那之后十几年她疲于奔忙,完成一条又一条预言术的指引,甚至于教我预言术都是根据指引而决定。预言术操纵了我母亲的后半段人生。这一切让她无可挽回地苍老,仅仅四十八岁就白发苍苍。她时常去看书,去各种图书馆看书,偶尔去图书馆里送几本书。在她马上就无法走路之前母亲最后一次去图书馆,看见一本吸引她的书。但预言术突然显现,展示着她拿起书后被倒下的书架压死的画面。母亲那时候已经心有死志,而她说那本书还在不断地呼唤着她。所以她心一横,一伸手把它从书架上够下来。”

“书架最后没有倒塌,母亲得以看到那本书里写的是什么。那是一本预言家写的书,一位十九世纪末预言家写的书。她艰难地辨识着古体字。书里讲,作者为了掌握大预言术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搜集了所有和它有关的古籍传说。最终却发现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名预言家坚持到了最后,没有人掌握大预言术。在日复一日的搜寻和日复一日的预言中他也走向死亡,临死前还在憧憬大预言术的强大。”

“母亲看完那本书,忽然意识到大预言术事有蹊跷。但是为时已晚。”

“阿白,预言术是一种诅咒,而大预言术是一个骗局。所有学会预言术的人都中了这样的诅咒,深陷在这场骗局中无法自拔。我无从知晓这么多人孜孜不倦的努力最后流向哪里,可能真的是有某种意志要借此牟利,但我们毫无办法。我的第一个无关预言就是来这座城市找你,日日夜夜和你做爱。我曾经不信母亲说的,但那天我独自预言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我不能这么做的理由。我宁可现在死去也不愿再被一个谎言欺骗,代价就是我的虚弱陡然加速。所以你看,我的身体都结成冰啦。”

胡九解开羽绒服的扣子,拉下毛衣的领口,给白登堂看她惨白的皮肤。她的脖子筋脉分明,锁骨高耸,肤色冷白。白登堂忍不住把手摸上去,一阵冰凉顺着指尖传来,从那光滑柔嫩的肌肤下传出。

“如果你以后能记得,要善待阿A。”胡九推开白登堂的手,“你们会走到一起。这是我最后的预言。”

胡九拉开车门向山包走去,白登堂紧随其后。一切似乎来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胡九一边走一边解开衣服。先是羽绒服,然后是毛衣、牛仔裤、打底裤、保暖内衣,最后她解下文胸和三角裤,整个人赤裸地暴露在冷风里战栗。

白登堂做着相同的动作。他们最后拥抱在一起倒向草地。白登堂没有多余的话,沉默地进入胡九的身体,而后者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月光照亮了她的眼泪。白登堂意识到胡九的冷已经深入骨髓,因为就连他的下体都没能感受到任何热量,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在这样的环境里做爱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风割裂他们的皮肤,侵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僵硬。胡九用手搂住白登堂的脖子,后者在她的身体上一阵乱摸,摸到的地方不是胸骨就是肋骨,几乎感受不到脂肪和肉。胡九像是一具人性骷髅。也许没有大预言术她也会死去,但更可能的是大预言术的诅咒让她成为现在的样子。白登堂的小腹一阵呜咽然后他艰难地把下体拔了出来。乳白色的银丝也被月光照射得晶莹剔透,如同某种绝世珍宝。他用自己的内裤把这些东西擦掉,扔在一旁。

白登堂想要站起来,但胡九拉住他。

“再躺一会吧。”

他们于是彻底躺倒在草地上。白登堂看见胡九裸露的身体满是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露珠。在很长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这时节草芽冰凉而柔软,没有刺痛白登堂的身体。他们只是躺着,沉重地喘息着,四野寂静无声。

胡九挣扎着把嘴凑近白登堂的耳朵,罕有的热气喷到他的耳尖。她轻轻地呢喃着,声音微弱而清晰。

“我没有父亲。母亲说她在怀上我之后就被迫离开原来的家庭,抛弃自己的丈夫。她是从这座城市里离开的,一辈子都没能再回来。她临终前告诉我,如果我能走到这座城市,那么就替她见一见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她打了个冷战,“——还有她的儿子。”

白登堂刚刚因为做爱而猛跳的心脏又一次颤抖起来,这一回无论是寒风还是冷雨都无法让他的心跳平复。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胡九,而后者用一种极尽悲哀的眼神回望他。她的睫毛轻轻垂下,每一根都抖动不止。胡九原本毫无血色的下嘴唇被她的门牙咬破,此刻已经被血液渐渐染红。白登堂难以继续分辨胡九的眼睛里是后悔愧疚哀伤还是别的其他。他的心脏一阵绞痛,连带着灵魂一并感到痛苦。白登堂第一次发现自己学过的一切东西,无论是中学六年还是警校生涯,都是那么的脆弱和百无一用。他想坐起来,但偏偏在这时候腰部使不上力,他只能躺在草地上,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胡九眼角的清泪未干,这时候看上去就要再次哭出来。

在逐渐冷静下来之后,白登堂支起身体。胡九也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星光还有着微弱的闪烁,借着最后的夜光,白登堂隐约看见她的身体比自己触摸到的更瘦弱。她缓缓侧过身体,不带犹豫地依靠在白登堂的肩膀上。白登堂感受到她的心依然跳得飞快,像是被牛皮蒙住的沉闷的鼓声。

“预言术告诉你这一切了吗,如今这一切?”

胡九不再有力气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白登堂垂下头,凝视着胡九的胴体。当性欲的遮蔽不再、真相的赤裸显露,这副躯体不再如他记忆中的一般美丽。胡九还在凝视着白登堂,她的眼睛褪去深黑,留下一层阴翳。神采正从那里面逐渐流失。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用食指爬上白登堂的胸口,想再说些什么。但她的嘴已经发不出声音,所以她挪开了目光。在那之后胡九的手软软落下,指向她眼睛最后注视着的方向。

顺着胡九的视线,白登堂看见了,远方的平野露出明亮的白色,太阳正在缓缓出现。山丘间模糊的雾气逐渐消散,留下一片清朗。白登堂还感觉到有东西也在一并消失,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们的灵魂,赤裸而无蔽的灵魂,被灿烂的日光照射后无所遁形的野蛮灵魂。它们都将从此消失,化作飞灰,不复存在。

白登堂站起身,让胡九的身体落上草坪。晨风从他的面前吹来,吹过他不着一丝的裸体,吹走他的魂灵。

他闭上眼睛,默立在穹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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